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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仙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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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子牽著女童,徑直向城外走去,待得過了兩個歇腳的茶攤,四下裏便無人了。若是尋常孩子,定是知道怕的,然而她卻只笑吟吟地擡頭望他。

他松開手,改為攬著她的肩,輕拍了拍:“我們換個快些的法子趕路,別怕。”

話音未落,二人的腳下已積聚起團團雲氣,很快凝成一朵潔白祥雲,將他二人托起,緩緩升空。田野河流迅速變小,如同棋盤一般,田間勞作的人們也小得像娃娃。

女童失神片刻,忽而雀躍道:“仙倫!李是仙倫!”

男子一怔,沒想到她不僅頭腦受損,口齒亦被牽連。不過不妨事,有他在便都能治。

女童在雲彩上跑來跑去,興奮地向下揮手大喊:“餵——!快砍我!”

“我們在祥雲上,凡人是看不見的。”男子好笑道。他初時還擔心她會害怕,如今看來純屬多餘。

聽說看不見,女童略感失落,一屁股坐下來,盯著身下的祥雲,潔白柔軟,忍不住揪下一小團塞進嘴裏,品咂了幾下,皺皺鼻子:“沒味道呀。”

男子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折騰,心說她倒也傻得很可愛。

因她是第一次乘雲,他刻意放慢了速度,但也不過一炷香的時候,便到了城外的玉闌峰。此峰景色秀麗,山勢卻險峻,連采藥人也上不去,正是話本裏的神仙居所。

他將雲頭輕輕按落在半山腰,眼前卻是幾間竹屋,前有菜畦,後有山溪,屋前兩株合歡樹雖過了開花的時節,卻也亭亭如蓋,入眼喜人。

“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家。”他的眼中是無盡溫柔。

許多年後,早已今非昔比的女童每每想起這句話,依然會感到令人眷戀的暖意。

她隨著男子走進正中的那間,屋內陳設極為簡單,不過一桌數椅,墻邊的小幾上一只素白瓷瓶,並未插花,墻上一幅山水卻好,寥寥數筆,盡得靈氣。

然而女童還不懂得欣賞這些,反倒是肚子發出咕嚕嚕一長串動靜,眼巴巴地望著跟前的人。

男子一拍額頭,歉然道:“你還沒吃飯吧?你稍候,我去給你做飯。”

他說這話時,仿佛全然忘記了是誰打掉了別人的窩頭。

女童被他按在椅子上,望著他閃身出門,雪白的身影在菜畦裏左挑右揀,忽然覺得好像一只白兔,不由咯咯地笑了起來。

那邊廂,有人在竈間裏忙活了大半個時辰,待端著托盤進屋時,卻見女童趴在桌上,睡得幾乎滾落下來,嘴邊還有一抹晶亮。他笑了笑,放下托盤,瞥見她衣袖下露出的一塊淺紅胎記,伸手欲摸一摸。

下一刻,他就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上下巴,頓時眼冒金星。

他連退幾步,望著突然精神百倍兩眼放光的女童,眼淚汪汪問:“好吃嗎?”

“唔,吼吃!”女童吃得衣襟袖口全是湯漬飯粒,口齒不清道。這簡簡單單兩個素菜,竟比她家裏的大魚大肉味道更美。

她哪裏知道,這大廚的廚藝其實是極一般的,只是屋前菜蔬皆是他親手栽種,承了仙人靈氣的恩澤,如何敢不鮮美。

男子便坐在她對面,一言不發,微笑著註視她,直到她吃飽喝足,肚皮滾圓了,方才取出帕子替她擦凈嘴和臉。

“我叫雲涯。”他柔聲道,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

“大小姐。”

雲涯險些嗆住,這算什麽名字?

他看著她理所當然的模樣,方才想起來,凃洲人沒有給女兒正經取名的習慣,家人多是稱呼三娘七妹之類,不像他的族人,無論男女必得精心取一個既好聽寓意又美的名字。

他望向窗外,手指輕叩桌面。其時,日頭偏西,暑熱已大半散去,遠處綠樹繁茂,近前小溪帶來怡人的水汽,溪水清澈,映著點點夕暉,格外沁人心脾。

“清謂澄澈,潔己自愛曰清。昭謂日明,容儀恭美曰昭,柔德有光亦曰昭。”他含笑註視著她,眼中似有星輝,“今後你便喚作清昭,可好?”

清昭,清昭,這是他賜予她的名字啊。

然而此刻,她卻只是用力點頭,一臉認真地跟讀:“青椒。”

雲涯一噎,鍥而不舍:“是清昭,清——昭——”

女童的頭點得更重了,懇切道:“青椒。”

好罷,聽她的,都聽她的。雲涯想喝口茶壓壓驚,才發現之前只顧給她做飯,並沒有沏茶,只得幹咳了兩聲,繼續道:“你既與我住在山上,總得有個合適的緣故,不若我收你為徒,你便喚我師父,可好?”

清昭從善如流:“獅虎。”

這是雲涯二百餘年的生命中最大喜大悲的一天,喜的是他的小徒弟很聽話,讓她往東絕不往西,悲的是她中途多半會狠狠踩他一腳,他還只能微笑著稱讚,踩得好。

是夜,好不容易伺候這位小祖宗吃過晚飯,雲涯將她領到自己隔壁的竹屋。屋內雖樸素,被子床褥卻一應是簇新的,鋪得整整齊齊,仿佛一早便知道她會來一樣。

“乖,手再舉高一些。”他柔聲哄著。

因著清昭吃飯時將一身衣裳弄得一塌糊塗,此處又沒有女子衣衫,他只得尋出自己的一件短衫以作權宜之計,但既是他的徒兒,定然不會讓他如此輕松的。

“獅虎牛芒。”她咧嘴笑道。

雲涯狠狠地楞了一楞,半晌才反應過來,很是受傷:“為何說為師是流氓?”

“阿嬤說過,籃子不好看我換衣胡的,不然就是牛芒。”

這戶人家,到底都教孩子什麽。雲涯的嘴角抽了一抽。說她傻吧,這會兒比誰都機靈,偏偏他還沒處說理去。他加快了手上的動作,只想替她換完趕緊溜之大吉。

清昭嘴上言之鑿鑿,行動上卻看不出半分害羞的模樣,白白的臂膀露在外邊,像兩節藕一般,只盯著雲涯笑得見牙不見眼,冷不防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,讚道:“獅虎,李真好看。”

雲涯的臉上騰地湧起兩片紅雲,將短衫往她身上一套,逃也似地走了。

此夜不見星子,全無月光,且遠遠地起來一陣風,刮得滿山沙沙亂響,似是要下雷雨的模樣,與雲涯此刻的心情倒很相配。

他一邊向自己的屋子走一邊搖頭,這小丫頭怕不是上天派來收他的,也不知究竟是誰更流氓一些。他沈重地思索著,自己做徒弟的時候好像沒有給師父添過這麽多亂……應當沒有吧?

雲涯以為,今日的折騰總算是到頭了,要再有什麽,也該是明日的事,沒想到還是過於樂觀了。

當是時,外頭的雨已經下起來了,他正在油燈旁替清昭做衣裳,剛聽見一聲炸雷響,緊接著便是啪嗒啪嗒的腳步聲,還沒來得及放下手裏比劃的布料,就見一個小人兒沖進來,氣喘籲籲,眼含水光。

“怎麽了,小昭?”

“我,我怕……”她囁嚅道,小臉跑得漲紅,像是什麽小獸,無端地惹人憐愛。

雲涯放下半截布頭,伸手道:“過來。”

她立刻挨上前來,一把抱住雲涯,頭不斷地往他胸前蹭:“獅虎。”

雲涯有些尷尬,但也欣慰,不過短短一日她便肯如此親近自己,神情不由更溫柔了幾分,擡手輕拍她的後背:“別怕,有師父在這裏。”

清昭點點頭,滿臉歡欣:“和獅虎一道困,我就不怕了。”

“不行。”雲涯脫口而出,但見她頓時泫然欲泣的模樣,心中又很感歉疚,反省著自己太不顧及孩子的感受了,趕緊放軟了口氣,“你是女子,師父是男子,如何能夠同寢?”想了想又補充,“那樣豈不是更要說為師流氓了?”

“不會的。”清昭的眼裏亮晶晶,“阿嬤說了,驢子和籃子終歸是要一道困覺的。”

她的阿嬤,委實是個人物。

雲涯平心靜氣,又平心靜氣,好罷,不過是個孩子,師父師父,和父親也差不多。何況以凡人的算法,他當她父親已經綽綽有餘得很了。

“只此一夜,下不為例。”

看著歡欣鼓舞一骨碌爬上床的清昭,雲涯搖了搖頭,和衣在她身旁躺下,不自覺地帶了一抹寵溺的笑:“如此,合你心意了罷?”

清昭用力點頭,眼睛卻睜得大大的,笑得促狹:“獅虎,講故事。”

這小丫頭,得寸進尺。雲涯擡起手來,作勢要打她的屁股,但見她毫無懼色,只得認命地垂下手,心中長嘆自己這個師父委實不會立威,如今徒弟已然曉得他是軟柿子了,往後恐怕搓圓捏扁都只能由著她。

他從來不曾給人講過故事,此刻搜腸刮肚,勉強想起典籍中一個很老的傳說來。

“相傳當年,鴻蒙初開,清濁未分,妖魔橫行。東皇太一取北極玄鐵,淬南極露水,浴西方烈火,沐東方日光,鑄成神劍,其名戉瑯。戉瑯者,可以斬妖魔,分滄海,東皇以之定六合,開八荒。三界既平,藏之於東海……”

屋外雷聲隆隆,屋內語聲沈沈,雲涯講到一半,見清昭的被子幾乎全踢了開去,細心地替她拉到腰間。眼下天氣雖熱,若是肚子不蓋好,怕還是要著涼的。看她全無反應,呼吸勻細,安靜地抱著他的手臂,方知她已經睡著了。

雲涯笑了笑,覺得自己雖故事講得像念書,於哄孩子睡覺這方面,卻很有前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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